凯茜的故事
凯茜是我接待过的最胆小的病人。我清晰记得初次见到她时的情形。当时我走进房间,她蹲坐在角落里,嘴里嘟嘟囔囔,象是在做祷告。看到我出现在门口,她立刻瞪大眼睛,目光充满恐惧。她尖声哭叫,缩成一团......哭了一会儿,她又自言自语地祷告起来。不管问她什么,她总在祷告中偶尔回答我:“我快要死了。”好像只要不断祷告,她可以既不休息,也不睡觉,就可以阻止死亡的来临。
凯茜的丈夫叫霍华德,是个年轻的警官,他向我讲述了凯茜的基本情况。凯茜22岁,他们结婚2年,婚姻正常,凯茜也没有任何心理异常症状......霍华德告诉我,凯茜最近几天没有任何怪异的言行,不过在过去的四个月里,她很怕到公告场所去,霍华德甚至不得不替她进超市购物,让她独自坐在车里等候。凯茜也害怕单独一个人。结婚以来,凯茜一直有做祷告的习惯。她的家人是虔诚的教徒,她的母亲每周至少两次去做弥撒。奇怪的是,凯茜自从结婚以后,就再也没有去做过弥撒。......
我给凯茜开了大量镇静剂,让她按时入睡。随后两天,她的病情没有多少起色。每天仍在祷告,念叨说她很快就会死掉,此外什么也不肯说。显而易见,她有着某种强烈的恐惧感。
到了第四天,我给她进行了静脉注射,说:“凯茜,我给你打的这一针,会使你很想睡觉。你不会真的睡过去,也不会死掉。药效发作以后,你就会停止祷告。你会觉得很放松,愿意同我说话。现状我要求你告诉我,来医院的那天早晨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没发生什么事。”凯茜说。
“你送丈夫上班了,对吗?”
“是。然后我就开车回家了。后来,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。”
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,把丈夫送到单位,然后直接开车回家的吗?”
凯茜不再同我说话,又开始祷告起来。
“别念了凯茜。”我对她说,“你现在绝对是安全的,你可以放松下来。那天早晨,你在开车回家的途中,发生了一件事。告诉我是什么事?”
“我走了另外一条路回家。”
“什么路?”
“我从比尔家门前走过,我走了那条路。”
“比尔是谁?”
凯茜又开始祷告。
“比尔是你的男朋友吗?”
“是,不过是在结婚以前。”
“你还常想着比尔,对不对?”
凯茜突然哭了起来,“啊,上帝!我就快要死了!”
“你那天见到比尔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不过你很想见他。”
“我快要死了。”
“你认为自己想去见比尔,上帝就会惩罚你,对吗?”
“是的。”凯茜又开始祷告。
我让她祷告了十分钟,而自己则在一旁,紧张地整理着思绪。
我对她说:“凯茜,你认为自己快死了,是你自以为了解上帝的想法。你对上帝的了解,都是来自于别人的看法,但那大多是错误的。我也不是十分了解上帝,但我想,我知道的比你多,也比那些自以为了解上帝的人多。我每天都能接触到许多和你有同样想法的男人女人,他们都产生过背叛伴侣、与人私通的念头,有的还真的做了那种事。可他们都没有受到惩罚。我知道这一点,是因为他们都来找过我看病,后来也都变得乐观而开朗,没有任何心理压力。我想,你也同样会快乐起来。你一定会意识到,你根本就不是坏人。你会了解真相,知道上帝的想法。现在你好好睡一觉。明天醒来时,你就不用害怕马上死去了。明天你见到我,就能和我自如交谈了。我们可以谈谈上帝,也谈谈你自己。”
次日早晨,凯茜的情况有所好转,不过恐惧感并没有消除,她还是担心自己随时就可能死去(尽管不再像以前那样肯定了)。她一点点地向我吐露心事。她高中三年级时,和霍华德有了性关系。霍华德要同她结婚,她马上答应下来。两周后,她去参加朋友的婚礼,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想结婚。极度的痛苦和懊丧,使她当场昏倒在地。后来她更加怀疑,也许自己不该草率结婚。她无法确认是否真的爱霍华德,不过,她毕竟同霍华德发生了关系,她以为只有通过婚姻,才能使这种关系合法化。不然她的罪孽会更大。在确认真的爱霍华德之前,她不想生育子女,并开始服用避孕药。这样做,显然是天主教禁止的另一种“犯罪”行为。她不敢带着罪孽去面对耶稣,所以婚后都甚至不去做弥撒。她喜欢同霍华德享受床榻之欢,可是差不多从结婚后起,霍华德对此就很冷淡了。他仍然关心凯茜,给她买各种礼物,而且似乎很疼爱她,甚至不让她外出工作。然而,凯茜一再恳求,他才答应同她做爱。凯茜的生活很单调,大约两周一次的性生活,成了她唯一的调剂。凯茜也从未想到过离婚——那将是又一种难以饶恕的罪孽。
凯茜孤独难耐,居然有了和人私通的幻想。她希望借助祷告,祛除头脑的杂念。她每个小时都会抽出五分钟进行祷告,这遭到霍华德的嘲笑。于是凯茜决定,趁白天政府上班,独自在家祷告。为了弥补夜晚漏掉的祷告,她必须增加白天祷告的频率,每隔半小时就祷告一次,祷告的速度也越来越快。这并没有消除她的性幻想,反而使之变得越来越强烈。她甚至到了每次外出,就会死死盯着别的男人发呆的程度。她开始害怕和霍华德一起外出。即使有霍华德陪伴,她也不希望置身于有男人的场合。她曾想过到教堂去做弥撒,不过她知道,到了教堂却不向牧师“忏悔”她的性幻想,仍然是一种犯罪。无奈之下,她增加了祷告的时间和频率,还创造出一种特殊的祷告方式:将祷告词的字句进行缩读,甚至以个别自此代替整篇祷告。她整天念念有词,其实是在重复单个的音节或者词语。不久后,她就把这套方法演绎地更加熟练了,可以在五分钟内“念完”一千多遍祷告词。这种特殊的“祷告系统”,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她的性幻想。可是不久后,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:她越来越可谓把性幻想付诸实践。她想给过去的男友比尔打电话,还想着每天下午到酒吧去约会男人。想到真的可能作出那种事,她感到极度恐惧。她停止服用避孕丸,希望借着对怀孕的恐惧,阻止自己作出越轨的事情。一天下午,她甚至开始自慰,这让她更加紧张,在她看来,这可能是“最大的罪恶”。她洗了半天冷水浴,以便让自己冷静下来。她好不容易等到霍华德回家。但是第二天,一切却又依然如故。
那天早晨,凯茜终于难以自控。把霍华德送到警察局后,她直接把车开到比尔家门口。她坐在驾驶室,等着比尔出门。可是一直不见动静。她下了车,身体依靠在车前,还做出挑逗性的姿势。她默默祈祷:“求求你,让比尔看见我吧!让他看到我在这里等他吧!”还是没有人出门。“随便什么男人看见我都可以!不管是谁,只要愿意,我都会答应他的要求!我非要跟别人上床不可。“啊,上帝!我是个婊子,我是巴比伦的娼妇!上帝,你杀了我吧,我快要死了!”她跳上汽车,飞快地开回家。她找到了剃须刀刀片,想割开自己的手腕,最终还是放弃了。“上帝会帮助我,给我应有的惩罚。上帝最清楚我的罪孽,他会了断一切。”凯茜夜以继日地等待,“啊,上帝!我好害怕,求求你,快动手吧!我好害怕啊!”她不停地祷告,提心吊胆地等待死亡。后来,就到了近乎精神失常的地步。
我用了好几个月,才了解到上面的情况。我的工作重心,主要是围绕其罪恶感的来源进行,比如,她为什么认为自慰是一种罪恶?是谁这样告诉她的?那人凭什么说自慰是罪恶?与人私通的念头,为什么是一种罪恶?罪恶的要素究竟是什么?......在我的心目中,心理治疗是最诱人、也是最值得全身心投入的一种行业,但是,当医生不得不询问病人、询问其亲人和朋友,了解病人头脑观念的一切细节时,工作就会变得单调而乏味。比方说,凯茜对罪恶感自行提出质疑时,才开始透露其性幻想以及自慰带给她的诱惑。她甚至质疑整个天主教会的权威。跟教会对立当然不容易,她能够做到这一点,是来自我的鼓励和支持。她渐渐地相信,我是为她着想,而非带她步入歧途。我们形成的“治疗同盟”关系,是让治疗获得成功不可或缺的要素。
以上大部分工作,都是在临床治疗的基础上进行的。那天,我给凯茜注射了巴比妥类催眠药,并同她做了深入交谈,过了一个星期,她就出院回家了。又经过四个月的强化治疗,她才说出对罪恶感的想法:“我现在觉得,天主教会的那一套并不可靠。”凯茜产生这样的认识,说明对她的治疗进入了新的阶段。
我让她思考这样的问题:她以前为什么对天主教会那么虔诚,几乎完全接受而没有丝毫怀疑?她为什么一直缺乏独立的思考?凯茜说:“我的母亲很早就提醒我,对天主教会不能有任何怀疑。”接下来,我们开始探讨凯茜和父母的关系。凯茜和父亲没有感情,父亲白天在外面工作,晚上回家就捧着啤酒瓶,在椅子上打瞌睡。只有星期五晚上例外——那天晚上他会在外面喝酒。家里是她母亲说了算,任何人都不能和母亲唱反调。她的母亲看上去温文尔雅,但是她绝对不允许凯茜和她顶撞。凯茜只能乖乖听她训话:“你不可以做那种事,亲爱的!好女孩可从不做那种事。”“你不应该穿那种鞋,正派女孩从不穿那种鞋!”“你是否愿意去做弥撒,不是你说了算。这是上帝的要求,你必须去。”在我的帮助下,凯茜逐渐意识到,在天主教会庞大权力的背后,隐藏着她母亲同样庞大的权力。在她母亲貌似温情的言传身教背后,隐藏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。与母亲冲突和对抗,对于凯茜是不可想象的。
心理治疗难免出现意外。凯茜出院六个月后,一个星期天早晨,霍华德给我打来电话,说凯茜又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,不停地做起了祷告。在我的建议下,霍华德说服凯茜回到医院。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,凯茜仍躲在角落里,浑身瑟缩。霍华德不明白,究竟什么原因使她病情发作。我把凯茜带进病房,说:“别再祷告了,凯茜。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回事?”
“我不能告诉你,我做不到。”
“你做得到,凯茜。”
凯茜不停地喘着粗气。她在祷告过程中对我说:“给我吃那种让我说真话的药吧,这样我才能告诉你实情。”
我说:“不行,凯茜。这次,你有足够的力量,你要靠自己努力才行。”
她突然哭了起来。然后她看着我,又恢复了祷告。从她的眼神中,我感觉得到,她是在生我的气,甚至有些怨恨我。
我对她说:“你是在生我的气。”
凯茜摇摇头,继续祷告。
“凯茜,我想得出十个以上的理由,证明你有可能生我的气。但是,你不说实话,我就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生气。你告诉我吧,我是不会介意的。”
“我就快死了!”她哭泣着说。
“不,你不会死的!凯茜,你不会因为生我的气而死去,我也不会因为你生气而杀死你。你有权利生我的气。”
她仍然哭泣着说:“我的日子不长了,我的日子不长了。”
这些话让我感觉有些奇怪,似乎能让我联想起什么,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。我只好再次重复一次:“凯茜,我是爱你的,我不会因为你恨我而惩罚你。”
她哽咽着说:“我恨的不是你。”
我突然想明白了:“我的日子不长了——在地球上的日子不长了。”“凯茜,你说的是不是圣经第五诫呢——孝敬父母,你在地球上的日子就可以长久;不孝敬父母,你就会很快死去?这就是你的心事,对不对?”
凯茜喃喃地说:“我恨她。”仿佛把这些可怕的字眼说出来,就能增加她的勇气,她突然大声说:“我恨她。我恨我的母亲。她从来不让我、从不让我成为我自己。她总是要我像她一样。她老是逼我、逼我,她从来不给我任何机会。”
对凯茜的治疗刚刚开始。前面的路依然障碍重重,她必须战胜困难,才能真正成为她自己。意识到母亲的控制带来的伤害,凯茜决心改变这一切。她需要建立自己的价值观,自行做出决定。这让她感到害怕。在通常情况下,由母亲替她打理生活,做出决定,才让她感到安全。按照母亲和教会的价值观行事,一切便简单得多。自行去寻找人生的方向,显然需要经受更多的痛苦。后来凯茜对我说:“其实我不想回到过去,但是有时候,我还是怀念过去。至少就某些方面来说,我可以不费多少力气,让一切都变得简简单单。”
凯茜逐渐走向自立,并且鼓起勇气,跟霍华德讨论起他在性生活上没有带给自己满足感的问题。霍华德答应做出改善,却没有付出实际行动。凯茜开始施加压力,而霍华德益发焦虑,并和我谈起这件事。当我鼓励他另找一位心理医生,进行更针对性的治疗时,他才说起埋在心底的同性恋倾向。原来,他是借着和凯茜结婚,来压抑自己潜在的问题。凯茜有着性感的身材,看上去也很迷人,霍华德便把她当作至高无上的“奖品”——与凯茜在一起,就证明他有男性的魅力。不过,他从未真心爱过她。他们正视了各自的情况以后,就平静地离了婚。
凯茜后来到一家大型服装店做售货员。此后,她在工作和生活中,面临各种选择和决定时,还经常同我探讨。她经受了磨练,变得坚强而自信。她和男人约会,希望找到理想的伴侣,并且生儿育女。她在工作上也得心应手,始终心情愉快。我对她的治疗结束时,她已经晋升为服装店经理助理。我不久前还听说,她转到了另一家规模更大的公司上班。如今,凯茜是个快乐的27岁女郎,她不再到教堂做弥撒,也不再以天主教徒自居。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仍信仰上帝,不过她会明确告诉你,至少到目前为止,这个问题对她无关紧要。
凯茜的病例,显示出宗教环境和心理疾病的密切关系。世界上,像凯茜这样的人成千上万,所以,我有时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:“感谢那些教会,有了他们,才让我们这些心理医生在职业上更有保障。”我说的教会,包括天主教会、浸信教会、路德教会、长老教会等等。
当然,教会不是造成凯茜神经官能症的根本原因。教会不过是凯茜的母亲大权独揽,建立不合理权威的工具罢了。母亲的颐指气使、父亲的不闻不问,才是凯茜得病的根本原因。即便如此,教会还是难逃其咎。在凯茜就读过的教会学校,神父从不鼓励凯茜发挥主观能动性,对教会的信条提出质疑并自行做出判断。对于教条可能产生的误导,以及教会规定的过分苛刻的要求,教会从来不做任何考查和纠正。凯茜信奉上帝、十诫和原罪的观念,她沿袭的宗教观和世界观,其实不符合实际需要。她不能自行提出质疑,也不懂得独立思考。教会根本不能帮助她结合自身情况,去建立适合的宗教观。教会只想让信徒们原封不动继承上一代的宗教观念。这种情形在世界范围内,都是一种普遍而典型的现象。
凯茜的病例如此常见,以至于许多精神病学家和精神治疗医师把宗教视为“撒旦”,他们甚至认为宗教本身就是一种神经官能症:一种禁锢心灵的非理性观念。重视科学和理性的弗洛伊德也有类似看法,兼之他在现代精神病学界的先驱地位,更促使心理学界趋向于把宗教视为疾病。心理学家从现代科学出发,与古老的宗教迷信进行较量,给人类带来了很大的福音。所以他们必须耗费时间和精力,帮助病人摆脱落后而陈腐的宗教观念,使他们的心灵重获自由。
马西娅的故事
多年前,我接待过一个患有长期心理疾病的病人:马西娅。她当时二十多岁,患有忧郁症。马西娅对生活环境没有怨言,但整天闷闷不乐。她口袋里从不缺钱,而且接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。但看她的打扮,却像是个贫穷多病的中年妇女,乃至流浪街头的老妪。我清楚地记得,在治疗第一年,她穿着不大合身的衣服,衣服色彩也很单调,不是蓝色或灰色,就是黑色或褐色。她还背着帆布袋子,袋子色彩黯淡,老是脏兮兮的。她是个独生女,父母都在大学任教,他们坚持认为,宗教是穷人的鸦片。马西娅十岁时,和朋友们一起去教堂做弥撒,还遭到了他们的挖苦和嘲笑。
马西娅接受治疗之初,对父母抱持的观点深信不疑。她自称是个无神论者,坚信人类只要摆脱神灵的束缚,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。有趣的是,在马西娅的梦境中,经常出现宗教象征。比如,她曾梦见一只鸟飞进房间,嘴里衔着用原始文字写成的神秘卷轴。显而易见,她的潜意识里,存在着渴望宗教的成分。
起初,我没有对其人生观和世界观提出质疑。在长达两年的治疗中,我们也从未探讨过宗教问题,谈话涉及的主要是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。她的父母富于理性,而且能满足她的经济要求,但感情上却同她保持距离。他们把大部分精力投入事业,却没有花时间陪伴女儿。马西娅变成了心理的孤儿,成了典型的“不幸的富家子女”。她却从不愿承认这一事实。每当我提醒她,她其实一直被父母所忽视,她的打扮就像是个孤儿时,她就会感到生气乃至愤怒,她说自己只是跟随潮流而已,而我无权批评她的装束。
对于马西娅的治疗,是长期而缓慢的,不过在外表上,她却有了迅速而显著的变化。这主要得益于我们逐渐形成的亲密感,这种亲密感,不同于她与父母的关系。
治疗进入第二年时,有一天早晨,马西娅背着崭新的皮包,出现在我的治疗室里。她的皮包只有原先的帆布袋子的2/3大小,色彩艳丽而醒目。而且正是从那天开始,几乎每隔一个月,她都会添置一件色彩鲜艳的服装,有的是橘黄色,有的是鹅黄色,有的是淡蓝色,有的是深绿色,就像一朵朵鲜花次第开放。她倒数第二次找我看病时,显然对自身的改善大为满意。她说:“你知道吗?如今,我的心情改变了很多。我的装束和气质,也完全变了样。虽然生活环境没有多大变化,我依旧住在原来的地方,做的事情也和以前大致相同,但我对整个世界的感觉却完全变了。我感觉温馨而安全,心情也比过去快乐了很多。记得我对你说过,我自认为是无神论者,我现在不那么肯定了。大概我根本不是无神论者。我心情愉快时,有时甚至情不自禁自言自语:这个世界其实有上帝存在,因为没有上帝,世界就不会这么可爱。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。我仿佛置身在某个宏大的蓝图上,虽然对整个蓝图所知不多,不过我知道它确实存在,它是那样美好,而我是它的一部分。”
凯茜原来把神灵奉为一切,经过治疗,她不再相信神灵的存在。而马西娅原来否认神灵,是个无神论者,后来却相信上帝的存在。她们的治疗程序几乎一样,医生也是同一人,最终的结果却显然不同。怎样解释这种情形呢?对于凯茜,心理医生显然有必要主要质疑其宗教观,以弱化上帝在其人生中的不良影响。而马西娅则不然,即使心理学家没有提出质疑,她的宗教观也会逐渐占据上风。我们或许会问:为使治疗取得成功,心理学家是否必须主动挑战病人的无神论、不可知论,甚至有意识地引导病人信仰宗教呢?
斯图尔特的故事
一个人的宗教信仰或世界观,只有局部属于意识思维层面。多数病人无法体验到自己的潜意识思维,以及对世界真正的看法和整体的观念。他们自认为笃信某种宗教,其实信仰的却是另一种东西。
斯图尔特是位出色的企业工程师,他五十多岁时,突然极度消沉起来。他的事业一帆风顺,又堪称理想的丈夫和父亲,他却觉得自己毫无价值,甚至是个坏家伙。他抱怨说:“也许我哪天死掉了,对这个世界更有好处。”他的话完全是内心感受。他感到自卑、经常失眠、烦躁不安——这是忧郁症的典型症状。他还曾两度自杀未遂。病情严重时,他甚至无法吞咽食物。他觉得喉咙严重梗塞,有时只能进食流质食物。但是,X光及其它检测证明,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。
对于他的“宗教”,斯图尔特没有怀疑,也没有抱怨。他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和科学工作者。他对我说:“我只相信看得见、摸得着的东西。据说,加入信奉充满爱心的上帝,或者对我的成长更有好处。可是,我从小就听够了这套谎言,我是不可能再上当的。”
他的童年,是在观念保守、民风淳朴的美国中西部度过的。父亲是基督教牧师,母亲也是虔诚的教徒,不过斯图尔特长大以后,很快就与家庭和宗教脱离了关系。
经过几个月的治疗,斯图尔特在我的鼓励下,开始对我说起他做过的短暂的梦:“我回到童年时代,回到了在明尼苏达的家乡。我好像还是小孩子,可我分明知道,我依旧是现在的年龄。有一天晚上,一个男子突然走进房间,想要割断房间里每个人的喉咙。我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人;奇怪的是,我知道他是谁——他是我高中约会过的一个女孩的父亲。梦到这里就结束了,我惊恐地醒过来。我知道,那个男人想割断我们的喉咙。”
我让斯图尔特尽量回忆过去,把他了解的那个男人的情况都告诉我。斯图尔特说:“其实很简单,我根本不认识他。只是有几次,我把他女儿送回家,或者是接他的女儿参加派对。我和她很少有过真正的约会。”他拘谨地笑了笑,说:“我在梦里觉得,我接触过他本人,而在现实当中,我顶多是从远处望见过他。他在我当年居住的小镇火车站当站长。夏天的傍晚,我去看火车进站,偶尔会看见他站在站台上指挥。”
他的话让我产生了共鸣。小时候,我也在火车站附近消磨掉不少慵懒的夏日,我也喜欢在火车站那里,看着火车进进出出。火车站是个热闹又有趣的地方,而站长是这里的总导演。他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,拥有无上的权力。他知道火车经过哪些大城市,哪趟火车停靠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站,哪趟火车会疾驰而过,一刻也不停留。站长还负责安排铁路的转轨,设置火车进出的信号,负责收发无数邮件。他还会在车站电报室里,使用我们当时无法理解的密码,与世界各地保持联系。
“斯图尔特,”我对斯图尔特说,“你认为自己是个无神论者,我相信你的话。不过,我想你的潜意识中,可能有一部分是信仰上帝的——你信仰的是个可怕的、想割别人喉咙的上帝。”
我的怀疑没有错。斯图尔特也意识到,他有一种古怪而可怕的信仰——世界被邪恶的势力所操控,它想割开斯图尔特的喉咙。任何冒犯或者错误的行为,都会遭到最严厉的惩罚。而在斯图尔特的心目中,所谓的冒犯或者错误,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调情行为。譬如,他曾偷偷亲吻过站长的女儿。他表现出的症状,就是头脑中自我惩罚的意识。他希望通过被人割断喉咙这样的意象,来逃避上帝对他的惩罚。
斯图尔特的心里,为什么隐藏着邪恶的神灵与邪恶的世界?这种消极的观念从何而来?人们怎样形成各自的宗教?世界观的形成取决于哪些因素?这些问题很复杂,本书无法一一解答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:人的宗教都来自其文化环境。欧洲人大概认为上帝应该是白人,非洲人相信上帝是黑人。印度人更容易成为印度教徒,并形成相对悲观的世界观。生长在美国印第安纳州的人大多会信奉基督教,他们对世界的看法,也比印度教徒乐观得多。我们通常很容易接纳周围人的信仰,并把口耳相传的东西视为真理。
形成宗教思维的基本因素来自我们的家庭,父母是我们信仰的根植者(流火:这点在我们前文讨论过,其实我们的DNA预设了选择的剧本或模式,而父母与其说是根植者,不如说是激活者)。他们的影响,不仅在于他们的话语,更在于他们处事的方式。比如他们之间如何相处?他们如何对待我们的兄弟姐妹?而更为重要的是,他们如何对待我们本人?如果说世界是大宇宙,那么家庭就是小宇宙,在家庭的见闻和感受,决定了我们对世界本质的看法。父母的举止言行,为我们创造了独有的外在世界,在此基础上,我们逐渐形成自己的世界观。
“我同意你的看法。”斯图尔特说,“是的,我相信世界上有一个邪恶的上帝,他会割断我的喉咙。可我不清楚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想法。小时候,父母就说,上帝是爱芸芸众生的,我们也要去看上帝和耶稣,而且爱无所不在。”
“既然如此,想必你的童年一定很幸福,是吗?”
他瞪大眼睛说:“你是在开玩笑吗?我根本不幸福。我的童年太痛苦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几乎天天挨打。皮带、木板、扫把,都是父母教训我的工具。不管做错什么,我都会挨打。他们还说,每天打我一顿,可以让我的身体更加健康,而且能促进我的道德修养。”
“他们是否威胁过要掐死你,或割断你的喉咙呢?”
“没有。不过我相信,这是我小心谨慎的缘故,不然他们真的可能那样做。”说到这里,斯图尔特突然停住了,他沉默了好久,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。他面色凝重地说:“我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。”
斯图尔特不只是唯一相信“恶魔上帝”的人。很多病人都对上帝有相同的认识和看法。提到上帝,他们就感到恐惧。当然,在人们的头脑中,“恶魔上帝”的观念并不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情形。我说过,在孩子的心目中,父母就象是神和上帝,父母处理事情的方式,就是宇宙间的至高法则。孩子对所谓神性的了解,往往来自父母的人性——父母充满爱心,悲天悯人,孩子们就会相信上帝充满爱心、普度众生。这样,即便到了成年,在他们的心中,世界仍和童年时一样,充满爱和温暖。加入父母言而无信、睚眦必报,孩子成年后,就会感觉世界充满邪恶。从小得不到关心的孩子,长大后就会缺乏安全感,对世界和周围人充满戒心和敌意。
我们的宗教和世界观,常常取决于童年经历的影响,这样就构成宗教和现实的对立,也就是小宇宙和大宇宙的对立。在斯图尔特的心中,世界充斥着邪恶和凶险。童年时代,他必须谨慎而严格地遵循“家庭小宇宙”的法则,不然喉咙就会被上帝割断。他生活在近乎残暴的成年人的阴影之下。当然,并非所有成年人或父母,都象斯图尔特的父母那样不可理喻。在世界这个“大宇宙”中,有着不同的文化环境,也有着不同的孩子和父母。
要建立与现实相适应的宗教和世界观,我们必须不断学习和增进对世界的认识。我们必须突破自我界限,涉足更广阔的领域,修正我们的地图。斯图尔特的宗教和世界观,可能仅仅适用于他的家庭。在更广阔的世界里,他的认知显然不切实际,也帮不上他的忙。尽管事业一帆风顺,他却生活在恐惧中,认为上帝随时会割断他的喉咙,这是典型的移情现象。许多成年人的宗教,其实正是移情的“产品”。
我们毕竟不是超人,我们无法超越自身文化、父母乃至童年经验的影响,我们只能依据狭窄的人生参照系来待人处事。人类世界充满矛盾,人们面对自己和他人,有着各种感受和观点,它们起源于过去的经验。人们很少想到,他们的经验不是万灵药,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,他们对自己的世界观没有通盘的、深入的认识。
专门研究国际关系的心理学家布兰恩特.韦吉,对冷战时期的苏美关系深入研究,发现美国人和俄国人在对人性、社会、世界的理解上,存在着惊人的差异,这些差异在很大程度上,操纵着双方的交往和谈判,他们却浑然不觉。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:美国人觉得俄国人怪里怪气,在谈判桌上的行为不可理喻,甚至心存歹毒。俄国人对美国人也有同样的反感。
我们都熟知盲人摸象的寓言,其实我们就象寓言里去摸大象的瞎子,没人知道这个“怪物”真实、完整的面貌。我们一味坚持自己的“小宇宙观”,为此不惜与别人对抗,不惜把每一场争执扩大化,甚至将其演变成一场圣战。
——流火摘于「少有人走的路~心智成熟的旅程」作者:M•Scott• peck(美国70年代心理医生)